在收到他的短信之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将我和母亲的生活重创后消失了18年的人，再次回想起外人看来艰苦的18年，意外地发现连那一丝厌烦都已经淡得快化开了。他是我的父亲，却也终于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陌生人。

母亲是小地方出生的，家里成分高，让我们家在那个本就困难的年代过得更加拮据，也让我们家对于出头更加渴望。小地方，大学生是稀罕物，更不用说名校毕业生。母亲的两个哥哥成绩优异，爷爷奶奶对出头的渴望让本就因女孩而受到削减的关注被分走了更多，当两个哥哥放学后在山头之间打闹时，母亲必须放下手中未完成的作业，割猪草，煮饭，让两个哥哥尽可能地轻松。高考后，两个哥哥分别考上了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给家里带来荣耀的同时，也带来了沉重的花费账单，这些压力全都落在了最小的母亲身上，母亲便只能在凌晨柴火的炊烟中，借着残余的月光，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这样踉踉跄跄地考上了一所师范，我们家也成为了当地唯一子女都考上大学的家庭，爷爷奶奶攒足了面子。

他与母亲是大学同学，也是母亲的初恋。母亲模样姣好，是学校合唱队的领唱，不乏追求者，而他是甜言蜜语最多的一个，让母亲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热烈的关注，很轻易地便答应了他。他们也曾像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他也会凌晨哈着气笨拙地包饺子，骑大半天的车到城市的另一边，送到母亲实习的地方，只半小时，便又骑车返程，来来回回，便是一天。他们也曾为彼此之间的缘分而惊叹。在认识他之前，母亲最好的朋友的名字便是母亲与他两人的姓组成。

没有人告诉过母亲恋爱是怎样的，母亲只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关注，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他，即使没有婚礼，即使他一无所有。为了他，母亲辞去了工资十分理想的工作，花掉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来到陌生的城市打拼。

可婚姻终究和恋爱是不一样的，现实将一道道难题罗列眼前，炙热的爱情被现实浇了一盆凉水，风吹日晒，终归冰凉。

母亲长相优越，工作能力强，有优秀的工资，在公司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相比之下，他的能力显得平平，认识他们的朋友都会在私下说他配不上母亲，甚至于他的领导在见过母亲后也同样认为，让他认为他的自尊心受损，没面。母亲因为家庭教育，守诺节约，即使拥有公司最高的工资，也只是吃普通的饭，每月都

能存一笔可观的积蓄。他崇尚乐在今朝，工资一下发便去买了心心念念的金链子，在朋友面前充面子。母亲月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存款，他日日答明天，却也

只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2001年，矛盾爆发了。

那年母亲怀孕，他从未陪同过，母亲也只是认为是普通的感情矛盾，却在又一次的产检中，检查出了轻微的性疾病。追究之下，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事实。朋友领导对他的质疑让他的大男子主义受到了挑战，可他的能力又配不上他的自尊心与虚荣心，便在洗脚城办了一张卡，在母亲怀孕期间出轨了洗脚城的小姐。那个小姐初中毕业，家里子女众多管不上她，弟弟因为吸毒被枪毙，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被需要感与自尊心。

真相被戳破之后，本就不怎么见人影的他直接消失，留母亲一人拖着病体，在医院一次一次地产检，冒着极大风险生下了我。她是个温柔坚强的人，即使所有医生都告诉她的身体条件不适合生产，她仍然偷偷换家医院继续生产，即使她已经疲惫到极致，在听到我的头被卡在产道有可能智力受损时，便咬牙让我健康出生，温柔疲惫地对着我笑。

因为一些原因，母亲与她只能等我满两岁才能离婚，他便在我两岁之前消失得一干二净，直到我两岁过生日那天电话提出离婚。法庭上，母亲竭尽全力争取到我的抚养权，而他却因母亲每月销售量第一受到领导另眼相看而怀疑母亲的德行有亏，怀疑我是否他亲生。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前夫。法院判给母亲的抚养费，母亲数次在邮局口等待，却也失望而归。母亲一人在深圳打拼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我的生活需要料理，而他却数次打电话炫耀自己的成就与钱财，却在提及抚养费时闭口不言。几年之后，母亲凭借自己的拼命和节俭带着我在深圳有了一席之地，他却终于因为不存款的毛病吃了亏，几年之间数次打电话找母亲借钱，甚至宁愿借钱也要买车。

于我而言，他在我记忆中占的分量太轻，即使有寥寥几次因母亲担心我受欺负而找他来陪我，也只是将我对父亲这个角色最后的一点好奇和渴望磨灭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思思厌烦与恨意。犹记得那次在他车里，我满心欢喜地打量这个从未谋面地父亲，他却是拿出了他与那个小姐的女儿的照片问我好看吗，长得像他吗，

想让我去他们家见那个妹妹。那时还是不懂事的年纪，还对大人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却也直观地感到了不适。而后几次电话，发现他连我的岁数及生日都没有记忆，便彻底切断了联系。

我们的经历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悲剧小说，一个单亲妈妈一无所有地带着一个孩子在深圳这样的城市打拼，为了我，母亲放弃了再婚的机会。而我和母亲却活出了一部逆袭史。母亲能力过硬，善于理财，现在已经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一次性付了两套房的全款。而我虽说不上特别优异，却也从小是别人羡慕的孩子。从小学一路保送到重点初中，重点大学，更是在高三这年获得保送资格，提前毕业。从小习舞，初中收到了许多重点艺校的录取通知，甚至有免试双专业了录取。尽管没有选择舞蹈专业，却也在高中为自己赢得参演中央电视台春晚的机会。高三的我，已经提前保送到了自己理想的大学。中间有许多坎坷，也最终成了我们故事中亮眼的篇章。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落，自有拂帘幌坠于苗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泥土之中。也许我们的开始被生活重击，但此时，此地，此身，我们已经坚强到看不出伤痛的影子，斩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再次看到他的消息，是无意间看到他因轻微的鼻咽癌在网上发布的众筹消息，不过多久，便受到了他的短信。信里写他后悔了，想与我保持联络，我原本以为我至少应该有些惊讶或抵抗的情绪，却发现心里只是淡淡。

他缺席18年，终究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