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喜欢去乡下的小舅家玩。特别怕坐车,对坐车的那种恐惧总会让我在车上抑制不住地想吐。可是一想到下车就可以去小舅家找小雪玩,还是会一次次鼓起勇气惶惶不安地坐上去那的车。

小雪是小舅的小女儿,与我有一般大小年龄。小时候的我总是对星座特别感兴趣。她生于六月,是双子座,我是四月生,白羊座,所以我比她大。我叫她小雪,她也不叫我姐,就叫我的全名。可是小雪的个子可比我长得快多了,大家起初看到我们觉得我们是双胞胎,后来就觉得她是我姐姐了。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都会翘起小嘴,提高声调和她们理论说,“不,我才是她的姐姐!”然后大人们往往都会以一阵笑声,附和我这个来自城市的小孩。

舅母很热络,每次都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来招呼我,这样的方式总是容易打消我初到新环境的小心翼翼。起初我实在是不喜欢吃“火腿”,总觉得那东西咸的不行,一度想问为什么大人们都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后来竟然也慢慢觉得,好像吃一块小舅母炒的那肉再吃几口饭吃起来特别香。

六岁的小雪早早就得学着在家做好饭菜,等着小舅母做完活回来吃。我好像也对“做吃的”这个行为十分感兴趣,特别想试试,其实我也是信心满满的,我也会煮面,也会煮饭啊。我不想大家把我当成一个来自城市的孩子看待。可是为什么一到这我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呢,这个时候就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着表妹忙着各种事情的我,其实内心有些窘迫,又十分容易好奇。

“诶,为什么那个菜要那么洗啊?为什么要洗那么多辣椒?不可以不放吗?因为那些辣椒我们每次吃到底的时候都会剩下来的啊。”小雪常常都会笑我一顿,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又继续去洗辣椒,和其它的菜一起炒。有时候我实在搞不懂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笑。这些人好奇怪。

一到吃饭的时候,小舅母就会给我夹各种肉,笑着问我这个好不好吃,那个好不好吃。我常常都是嘴里还在是鼓着的,就着急回答“好吃好吃,小舅母,你别给我夹了,我吃不了了…..”小舅母好像是看我这样,又笑着说“才吃那么一点就吃不了了啊,快多吃点,你看小雪就是这么吃了长得比你高的,你还比她大呢!”小雪也在旁边笑出了声。我便鼓着腮帮子又吃了一碗。

小雪也常常被骂。少被小舅母骂,常常被小舅骂,有时候小舅甚至打她,那时候小舅肯定是喝了些酒。有次小雪和我说,小舅以前从来不会打她,那时候他很好,那时候之前她家过得还不错。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小舅以前出过一次车祸,腿伤的很严重,那应该就是小雪还小的时候。从那以后,小舅就特别喜欢一个人喝酒。喝酒还容易醉。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全家人也不太理他,他常常口齿不清,我常常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不过我记得他也是很欢喜我去他家玩的。屋子里面也基本上没人会和他说话,他常常会叫小雪去做各种事情,小雪也不想去,他便会朝她吼,小雪就不得不去了,气氛一下子安静了,那时我都会有点不自在。而他在和我说话时,却总是笑着的,好像在那个屋子里面我从来没有没有看到过小舅像这样的笑过,他口齿模糊的问着我各种事情,我也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首先还会问“啊?小舅你说什么?”后来听不懂的太多,也就懒得问了,总是点头应着,不过感觉他好像很关心我上学的事情,可能是他听到某个晚上我和小舅母的谈话,小舅也只有到吃饭时菜会到屋子里坐着,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和小舅母说过话。有时候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他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我去看。而那时候的小雪常常还在做事情,不是洗衣服就是拖地扫地,要不就是做饭。我怕小雪觉得难过,常常让她和我去挑好多小零食,都是一样的,我们两个一人一份,我请客。然后我们两个又一路吃,一路谈着天,准备回去看电视。小舅母做的工挣钱不多,可是要养一大家人,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后来嫁了,也就随夫家去了,可能减了一些负担。她家的电视除了小了一点以外,长得跟我爷爷家的电视很像。我很喜欢看电视,只要有电视看,不管去哪里都可以。电视从早开到晚,在城里家里时是常有的事,虽然常常我会跑到隔壁邻居家玩。可是小雪和我说过,她家只有晚上才开电视看,白天要省电。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难受,我又在纠结要不要回家了。小舅母家旁边的邻居都是很好的房子,至少外面看起来好很多。小舅母家旁边有很多菜地,绿油油的,面前很多种玉米的地,一到秋天就是黄灿灿的。傍晚的时候就连着天空和远处总是朦朦的山,很漂亮。

到了晚上,吃了晚饭后,我们终于坐在一起看电视剧了。广告的时候,我们没什么可看的,小舅母就会问我很多东西,比如我家,我奶奶爷爷,我的学习。她可能听别人说过我成绩很好,就问我我是怎么学的?怎么小雪学习成绩就不行呢。让我好好教教小雪。那时我就会找来小本本当起小雪的小老师。常常是英语老师,因为我在上城里最好的幼儿园时学过字母歌,而小雪没有上过幼儿园。不知道从哪找来白色的石头做的笔,可以在屋里的水泥地板上画画,我就用它在地板上画画写写,把地板当成黑板,很新鲜很好玩,把地板划成几个区域,等到这个区域写满后,就用湿的拖把拖一下,等到它干了就又可以用了,在等待的时候就又去写另一个区域,乐此不疲。这样就可以玩一个晚上。

直到累了我们两才想去睡觉,而那时小舅母早已经上床睡着了。我们三个睡一张床。床不是很宽,所以最多只可以两个人睡一头。我常常想和小雪睡一头,这样的话我们两才好说悄悄话。我们俩常常在被窝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幸好小舅母睡得很沉。

“小雪”我手向上拉被子,把它盖过我的头,在被窝里睁着眼睛,轻轻唤着小雪。

“恩?”小雪也钻了进来。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她的眼睛。我们两个就这样在被窝里默契的发出浅浅的笑声……

“你以后想做什么呀?”我问她。

“我啊,我还不知道,你呢?”她笑着回答。

“我想上大学,因为只有上了大学才可以走出我家那个小地方….”

“原来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吗?那我也想,我不想再看到我爸。”

“对啊,考上大学就可以了…..”

“可是我学习不好啊,我考不上大学…”

“没关系,我可以把我做过的书和试卷带来给你做的,说不定你们也会跟我们考一样的呢…..”

“对啊,做过的题目我肯定就会了啊”

“恩恩,然后你们班的同学都不会做,只有你会做”

“哇,那多好,那我们要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们要一起去上大学…..”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谁知道我们两个小人竟然在被窝里谈着我们的未来,还越发有兴致,停也停不下来,后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小雪第二天起得和她以前一样早,而我还在睡着,压根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起床了,直到吃午饭时才起来,睡得一蓬乱糟糟的头发。

后来长大了一些才知道,小雪名字不叫小雪,她也有她的正名。

有一年我去的时候带去了好些书和试卷给她。我不记得她做了没有,也不记得后来我有没有再带去给她。

好像我们就这样长大了。是生活自己决定的。

小雪初二那年,我初三。我还一心冲在我的学习成绩上。

有一天周末回家时,无意间听我妈和三姨提起,小舅母因为常年在工地做活吸入过多灰尘累积,被诊断出了肺癌。

那时候我只知道癌症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可能会死的病。我的脑海里浮出小舅母常常露出的那张笑脸,一时觉得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

后来中考完后,才听他们说,小雪早就在在城里面的某家菜馆打工了,就是那年来的。母亲倒下了,哥哥是连自己都顾不了的人,更别说顾母亲。只剩下她了。没钱做生活费,她辍学了,母亲手术费还差着,她要来县城打工。好像她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我没有再见过她,她打工的店离我家很远。我高中毕业了,我毕业之前几个月,她爸爸走了,酒喝多了,摔了便醒不过来了。那几天恰好是放假,我也去乡下送了小舅。乡下有个习俗,死了的人要送去山上,亲友可以跟随。送去山上的前一天晚上,小雪在棺材前面哭得很凶。

我们两个很久没见了,在别人眼里我是高材生,而她要结婚了。是的,当我听到她要结婚了的时候,我很难过,更多的是失望,不过换位思考后,我觉得我可能理解了也接受了。

那天我们两个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太聊的起来了,可是我还能感觉到她在迁就我,她在克制着她内心的痛苦和悲凉迁就着我。她不能倒,不能倒下,她还有母亲还要照顾。她的母亲才接受了几次化疗,头发都落得差不多了,正静默地坐在旁边看着。

我们在外面坐着,除了心中悲凉,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忽然屋子里面传来吵闹。我跑到屋子里面,看到舅母正坐在地上哭喊,她喊着她这些年把这个家支持起来有多么不易,她喊她的命苦。她是愤怒的。她的面前是我的几个阿姨和我妈。她们也怒地想把舅母给拉起来。她们冷着脸说“你快别哭了,我哥他也不好过,这么多年,我们都看着,你好好扪心自问,有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看待!”

舅母哭得更凶了。

我想起以前她们一起笑着闲话家常时的场景,想不到竟会变成这样。那些时候,不认识的人都会以为她们才是亲姐妹。

旁人把阿姨们拉了出去,留下舅母还在原地无法停止的哭喊。掺杂着呜咽声的哭喊,我没有办法听清她在说什么。我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她的那双手,是黝黑毫无血色的,也可能是冷得发紫的,皱皱的皮肤包着骨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是我真的想做点什么。我就使劲握着她的手,还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手臂。她好像还在她的世界里面,那里面还没有我。我鼓起勇气尝试用温和的声音地对她说:“舅母,别难过了,别去想那些事情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再让自己难过了。那些事情没发生在她们身上,她们可能这下子不懂,可是我懂,小雪也懂,你还有我们。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以后长大了肯定会对你好,我会常常来看你,我会带你去全国各地旅游,去到处转,去到处看。你得好好把病养好,好好生活,才有好心情,别去想这些这些让你难过的事情。”我一下子说了好多,我想起小时候在这间屋子的时光,又想起爷爷走的那天,又想起舅母遭受命运的种种。我不记得当时在场有多少人了。可在她们眼里我一直都是个不爱说话但是读书厉害的城市孩子。我不再在意她们会怎么想。舅母渐渐平静了。我很高兴当我想做的时候我没有犹豫。

回到城里后,我又走进了高三的那道门,那道隔绝外界一切,劝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的门。直到毕业后,才知道,小雪已经结婚了,并且生了一个男孩。知道这些时,我觉得有些悲凉,有些难过。我们好像不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

可是当我在等着拿通知书的时候,偶然一个机会跟着她和舅母去市里面治疗,再去她的新家住了一段时间时间后,我觉得我们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我们,就算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还是她,我也还是我。

和她们坐在火车上时,舅母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我记忆中小时候的她。她还说要把我嫁给小雪丈夫的弟弟。我被吓着了,急了连连追问。她们就喜欢看我急,一个劲的笑。我都分不清她们哪句话是在逗我玩了。与她们争累了,便靠着座位旁的窗户就睡了。火车一路停停走走,坐了很长时间。

我惊讶于她能把各种事情办得很好。她说这两年她和舅母无数次地跑遍了各个地方,早就很熟了。她说的像是家常,我晓得那些事不该是云淡风轻的。她和小时候一样很擅长于和人交际,因为她待谁都是热情客气的,我想这种特质应该是从小那个家庭带给她的。我在她家时常常让她大笑,因为我看着什么都惊奇。我惊奇她家装的漂亮,我惊奇她的婚纱照拍的好看。

我惊奇她有一个家了。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家。

后来我上了大学,来到了远方的一个城市。

写到这时,我忍不住拨通了她的号码。

对不起,对于你的人生,我能做的不多,只愿你余生平安喜乐。